《美国的反智传统 》
美国的反智传统由来有自,深植于美国的历史文化语境之中。它主要是从宗教、政治、商业与教育四个方面,追溯了美国人尤其是社会中下阶层对智识、知识和知识分子的“反智”态度的起起伏伏。作者非常清醒地指出,“反智”并不完全是敌视,而是某种爱恨交织,并且反感情绪亦是起起伏伏,不是持续高涨的,还有最重要的:“反智yiwei”起起伏伏中,美国知识分子被美国民众接受和总体认可。也就是说,美国智识史并非无知与知识的简单斗争史,“反智主义”包含着非常丰富的细节与张力。
关于智识和知识分子,作者基本上是某种经典理解。要注意,反智在这里不等于反科学、反专家,虽然当代因为知识分子以专家身份说话,反智与反科学、反专家出现某些重合,但该书认为智识intellect 不同于聪明intelligence ,知识分子拥有的是智识,而专家拥有的聪明,两者是不同的,主要在于智识不是实用性或务实性的。并且,反智也不等于反理性主义或非理性主义,反智就是反对知识分子。
谁是知识分子?作者界定的是拥有智识的人是知识分子,而不是某种职业如教授、律师、编辑或作家等。知识分子当然要有知识,但是更要在的是要有“智识”,有知识不一定有智识。作者东拉西扯,基本上表达的是:智识是一种怀疑主义的批判性心态,知识分子要有为真理而献身的虔敬精神,知识分子自命为社会价值观的捍卫者,4. 知识分子有捍卫理性、正义与秩序的使命感。我感觉,霍夫士达特说的知识分子是一般我们说的批判性知识分子,关键要点是要保持与社会的某种疏离的某些知识群体,与新冠疫情中福奇这些专家是有差别的。但是,福奇在疫情中与总统、民众的意见不一致,又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,就具备霍夫士达特所称“知识分子”所需要的心理素质。
如此界定知识分子之后,大家就更能理解美国的反智情绪了。众所周知,美国立国者多数是知识分子,但是他们坚持民主制而不是精英制,显然他们民主理想逐渐实施的结果便是他们自己褪下王冠——的确,这多少有些讽刺意味,尤其是在这次疫情当中。在宗教家看来,智识缺少温暖的情感。在政治家看来,智识拔高精英。在商人看来,智识没有实用性。在教育家看来,美国教育应该是平民教育,目标是培养合格公民,而不是智识精英。因此,反智在美国的土壤就很肥沃了,并非一般以为的仅仅是宗教蒙昧主义之类。
我倒是觉得,知识分子应该成为旧时代的概念,今天的知识人不过是多元社会的一员,不可能再要求特异的地位——无论以什么为名义,真理的名义也不好使。知识人有知识,别人有别的,而且今天所有社会成员多少都有些知识,大家都是多元格局中的一员,各有所长,各有所好。
霍夫士达特也承认,不用把智识、知识和知识分子的作用看得太高,反智主义不可能消除,根本没必要消除,而且程度合理的时候对社会进步和民主制是有益的。但他展望未来的时候,仍然很有些酸味,用了“知识分子的悲剧性困境”、“俭朴而刻意的孤寂”、“不可归类的风格”这样一些词。我觉得大可不必,当代批判性最大的特点是:总体化批判被操作性批判所替代。通俗地说,如今社会复杂到如此程度,即宏大叙事式的批判实际上变成维护既有社会制度的手法,或者让人们失去进取心的“毒药”,社会进步积累于点滴的小批判中,比如小区业委会反对物业公司越权。
一言以蔽之,今日知识人要保持批判性,就要出现在每一个需要检视、反思和总结的现场,而不是以书斋理论的名义指手画脚。
另外,我认为,美国的反智传统离不开西部拓荒与“牛仔文化”,在这方面霍夫士达特写得较少。在美国平民心中,牛仔形象无疑是非常重要,而“缺少男子气”基本上就等于骂人了,特朗普就不断像表现得像个tough guy 。
昨晚,我看西部片《豪勇七蛟龙》(1960 ),里面有个牛仔觉得自己的枪快过对手的刀。试了一次,大家都说他的枪慢。他感觉自己受辱了,明知要死于刀下,坚持要真的比一下,被一刀扎中胸口。想一想,在西部旷野中,仇人相见,拔枪互射,快意恩仇,而大家上前理论一番,讨论一下价值观问题,简直……简直……不敢想象。在某种意义上说,牛仔们的社会批判是最彻底的。